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，導致歐洲與俄羅斯長期以來高度互補、緊密合作的能源供需關系快速“切割”，歐洲深陷能源危機，法國電力集團(Electricité de France，簡稱EDF)的全面國有化正是誕生于這樣的地域政治環境中。

　　2022年7月，自法國總理博爾內首次宣布法國政府將收購EDF剩余16%的股權、實現100%控股開始，歷時僅一年左右，法國政府已完成EDF的完全國有化。截至目前，EDF已經完成退市，其股價頁面已經停滯在2023年5月17日的12.03歐元。

　　EDF是歐洲最大的能源公用事業企業和核電運營商，業務涵蓋電力、天然氣、能源貿易及服務等，在法國實行電力發輸配售一體化經營，在電力供應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，常年位居世界500強榜單(2023年排名第55位)，在全球能源電力領域具有重要的影響力。EDF全面國有化事件在全球能源電力行業引發了重要關注，挖掘其背后的原因，對我國具有重要的啟示價值。

　　原因之一：解決財務危機

　　近年來，受能源危機、核電機組核反應堆冷卻系統遭受應力腐蝕等多重因素影響，EDF經營面臨較大困境，財務狀況每況愈下，股價長期持續走低。2022年2月，EDF過高的資產負債率及虧損預期，導致多家信用評級機構已經在今年2月下調其信用評級，并警告或將進一步下調。2022年，EDF核電產量下降了22.7%(減少81.7太瓦時電量)，全年虧損179.4億歐元，資產負債率進一步攀升到87.99%。從股市表現看，EDF的每股價格已由上市之初的33歐元，下跌到宣布全面國有化之前的9歐元左右，充分反映出資本市場對EDF的未來缺乏信心。

　　一是能源價格飆升致使發電成本大幅上漲，但無法向終端用戶實現有效傳導，EDF被迫承擔成本上漲壓力。法國多數鈾礦、約17%的天然氣來源于俄羅斯，俄烏沖突爆發后，歐洲對俄羅斯制裁致使歐洲天然氣、石油等價格快速攀升，帶動電力價格快速且大幅上漲。其中，法國的情況最為嚴重，其2022年1～6月，日前市場月均價高達234.87歐元/兆瓦時，同比上漲近300%，高于德國和英國的漲幅(德國上漲近230%、英國上漲近200%)。為防止電力價格暴漲引發社會惡性通脹、沖擊居民正常生活等負面影響，法國政府對終端零售電價上漲進行了嚴格有效控制，居民日常用電價格僅上漲了4%，絕大多數上漲成本由EDF承擔，從而加劇了其財務困境。EDF的企業債務由2021年的740億歐元提升到2022年的約900億歐元，預計2023年底將超過1000億歐元。

　　二是核反應堆冷卻系統遭受意外應力腐蝕，EDF在負擔高昂的核電運維成本的同時，被迫從批發市場購買高價電力。法國的核電生產約占全國電力供應量的70%，且EDF是主要的核電運營商，在境內運營有56座核電站。在俄烏沖突爆發的同時，EDF的12座核反應堆冷卻系統出現應力腐蝕問題，被迫暫時關閉且預計年內無法修復，加之其他正常停運檢修的核電站，2022年EDF約一半的核電站處于停滯狀態，致使其不斷削減2022年的發電量計劃，法國電力生產供應由此變得較為緊張。為履行能源供應合同，EDF被迫在價格飆升的國際批發市場購買電力。例如，2022年6月，法國向德國凈進口約60兆瓦時的電力，而2021年同期則為凈出口約30兆瓦時的電力。據EDF預計，其核能發電量將逐漸恢復，2023年恢復到300～330太瓦時，2024年達到315～345太瓦時，2025年達到335～365太瓦時。

　　三是歐盟和法國對EDF實施反壟斷制裁，限定固定比例核電電量執行較低電價，影響了EDF的可持續發展。在能源危機發生之前，EDF的財務負擔已經較為嚴重，資產負債率常年超過80%。造成這一困境的因素主要是核電業務，關鍵原因是歐盟和法國在1999年出臺的反壟斷規定，即：允許EDF競爭對手以42歐元/兆瓦時的固定價格購買其核電機組發電量的1/4，以對沖EDF在電力市場中的壟斷地位。EDF認為，該監管政策造成其電力價格過低且缺乏靈活性，致使EDF在競爭中處于不公平地位。當前，核電項目被認為是EDF信用等級最大的風險因素。

　　原因之二：服務法國能源戰略調整

　　歐洲能源危機形勢下，作為上市公司的EDF，其純粹盈利導向與國家需要增加新建核電投資之間存在較大矛盾，而且當前的財務困境也無法保障EDF擁有足夠的資金投資核電建設。由此，全面國有化成為有效的現實選擇，能夠致使EDF更加聚焦核電發展，有利于維護法國能源安全和推動法國能源清潔轉型。

　　法國重新調整核電發展戰略，將核電放在實現法國能源獨立和能源清潔低碳的核心位置。日本福島核事故發生后，在全球反核輿論下，法國曾試圖降低核電比例，前總統奧朗德提出到2025年將核電發電量占比降至50%，現任總統馬克龍在2018年宣布，到2035年將關閉14座核電站。能源危機新形勢下，法國政府認為，新能源的波動性和電量需求增長無法保障法國的能源供應安全，核電是減少能源對外依賴和化石能源占比的關鍵，因此，重新審視并調整了其能源戰略，將核電作為保障國家能源安全、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核心。2022年2月，法國總統馬克龍提出，法國未來將新建6座EPR核反應堆，并要求EDF啟動對新建另外8座核反應堆的可行性研究。

　　執行核電發展戰略，法國需要提升對EDF的控制力、增強EDF的戰略執行力。核電項目建設具有投資大、周期長、運營成本高等特征，法國提出的新建核電項目計劃預計需要投資逾510億歐元。在當前能源危機的形勢下，考慮到EDF低迷的股價、出現的虧損、過高的資產負債率等因素，新建核電項目必然繼續大幅沖擊EDF的盈利能力，依賴政府提供融資是必然選擇。通過實施全面國有化，法國政府能夠將EDF從私人投資者中的盈利驅動中解脫出來，更加聚焦核電業務領域，優化服務法國能源戰略目標。

　　相關啟示

　　深刻理解EDF全面國有化事件，進而從中汲取啟示價值，不能局限于該事件本身，而需要進一步從EDF的改革歷程中去思考。

　　1946年，在法國的國有化浪潮中，法國政府并購了眾多私營中小電力企業，組建了國有壟斷電力公司EDF，建立后的EDF屬于一個不具備政府職能的國有工商企業。而該時期的法國國有化浪潮，本身就帶有國家戰略性質，試圖借助國家力量，推動國民經濟在戰后實現快速恢復，提升法國產業的競爭力。2005年，EDF成功實現整體掛牌上市，由國有獨資企業變為國家控股85.3%的企業。EDF上市誕生于歐盟電力體制改革的大背景，其上市主要基于參與電力市場競爭、改善公司治理、上市融資等目的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在實施全面國有化之前，法國政府對EDF的控股比例高達84%。

　　結合EDF的改革歷程，我們能夠從EDF全面國有化事件中獲得如下啟示：

　　EDF的全面國有化不能看作逆市場化的改革行為。首先，鑒于EDF對法國能源安全和發展的戰略性意義，其改革改制的首要考慮一定不是簡單的市場化與非市場化，而是法國能源戰略的調整，本次改革便是源于發展核電的國家戰略考慮。此外，EDF從成立至今，雖然期間經歷了私有化、國有化的反復交替，但法國政府始終以全資或絕對控股形式牢牢掌控EDF，可見，國家能源戰略對EDF的關鍵性影響。其次，EDF的前身原本就是私營企業，一直以來，包括在國有獨資時期，EDF都以非常市場化的方式在運作，其管理、文化和業務模式都更接近于私營企業，EDF在全球多國投資布局也并未受到額外的質疑。這意味著，即便EDF被全面國有化了，但其在運營管理上仍會以非常市場化的方式開展。

　　在我國能源轉型進程中，需要保持國有控股，以增強控制力和保障力。當前，我國正在加快建設新型能源體系和新型電力系統。同法國的相似之處在于，能源清潔轉型加快推進，以及把能源安全保障放在至關重要的位置。這一過程將異常復雜、挑戰巨大，既需要保持整體統籌以推進國家層面的能源戰略調整，又需要充分發揮分散決策下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，同時，能源安全、經濟、綠色等多元目標可能在一定時期內存在沖突，難以統籌企業短期利益追求和社會整體利益最優。在此情況下，我國可以在兩個方面明確思路和原則：首先，對于涉及國家能源安全、促進能源清潔轉型的關鍵領域和重要環節，要始終保持國有絕對控股，確保國家始終掌控戰略性能源資源和基礎設施，提升統籌協調能力;其次，即便是國有獨資或國有控股的國有企業，其仍可以也需要去深化改革，建立起市場化的經營體制機制，以充分發揮市場機制的作用，提升配置效率。

　　本文刊載于《中國電力企業管理》2023年11期，作者單位：國網能源研究院有限公司